歇冬

歇冬

生产队那会儿，小雪季节里，差不多河工也完了，忙活了一年的农人该歇冬了，歇冬让人变得懒散，吃了晚饭就睡，太阳刺破窗棂，在西墙上挑动着阳光的时候才起，早饭差不多十点，中午饭也就省了，那时的人过日子真会算计。

那时候，可没有玩的地方，好天里，巷子里的男人、孩子凑在碾屋旁晒太阳，都把手伸进袄袖里，嘚嘚瑟瑟的跺着脚。冬天里，孩子们上学就是应景儿，老师不教，孩子不学，去不去老师不管，家长不问。大冷的天，冷得要命，孩子们就那一身破棉衣裤，还没棉鞋，大多孩子穿草窝，教室里门窗都破烂不堪，又没生炉火，冷得很，都把孩子的脚都烂了，还上啥学。大人呢，反正也没啥活，不早起，也不让孩子早起，冷就不出屋，暖和了才让孩子出去玩，也没地方玩，都凑在碾屋旁听大人拉呱。

当时，俺们小孩子很羡慕抽烟的大人，都凑在他身旁，想借烟的火光暖和一下，也很愿意闻大人身上那股烟油味。而那些大人呢，却很烦气小孩子们围着他，嫌吵闹，就叱喝开，甚至用脚踢，孩子们就嘻嘻哈哈的跑开。

我也常凑在大人堆里，主要是想听他们讲故事，《岳飞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》等，往往听得入迷，他们却不好好讲，还掺了些浑话，大笑一阵，胡说一阵，还拿小孩子取乐。高家胡同里的同很会讲故事，也很好取笑孩子，往往能把孩子惹哭了，孩子哭着回家，大人就找来，同也会来事儿，递上颗烟，说几句好话儿，啥事也没有了，为了表示歉意，同就讲一段很完整的故事。这时候，俺们小孩子就紧凑在他身旁，听得入了迷。戊时，也暖和些了，站累了，就到碾屋里，围坐在碾上听故事。不是白听同讲故事，有些时候，他是有条件的，要我们小孩子去偷人家柴子来，在碾屋里生火取暖，他才会讲。去偷柴火，也不是说偷来就能偷来的。那时，柴火都稀罕呢，都放在自家里，大多是跑到各生产队的场院里偷些麦穰来，一人抱一些，十多个孩子就一大堆。可是，麦穰软，一簇簇火，就是这样，碾屋里也暖和些，就是烟大，呛得咳嗽不止，也没人跑出来。很多时候，同光骗小孩子，柴火弄来了，他也烤了火了，却不讲故事了，一溜小跑着回家了，他行动上又很娘，往往逗得俺小孩子哈哈大笑，一溜烟的去撵他，有时候能撵到他家门口。

中午饭后，差不多申时，又都聚到碾屋来。这时候，太阳暖暖的，正是一天玩得好时候，大人们往往蹲在地上下四顶，只要同不来，十几个孩子就凑在一起打窝。还是解释一下打窝这个游戏，就是十几个孩子分成两帮，各脱下一只鞋子来支撑个窝，隔着一定距离，用自己的另一只鞋子去打窝，看谁把窝打倒，打倒的就算赢了。这个游戏在夏天玩还好，在冬天里玩就不受用，脚冷啊。那时候，孩子们皮实，不怕冻，脱了鞋，冻得脚不敢沾地，也跺着脚玩。俺们这些穿草窝的，就是想玩，人家也不带俺，草窝轻不说，支不起窝来，也扔不远，根本打不到窝。所以，俺们只有看得份，一边看着打窝，一边瞅着同来没来。

也是从那个时候，迷上了听评书，胡同里就高家有个大收音机，偶尔去听了一次，就上了瘾，到点就去人家里，他家的屋小，盛不开那些孩子，就把收音机搬到院子的窗台上，俺十多个孩子就站在那儿听评书。至今还记得，每天下午酉时准时听，冬日的白昼短呀，往往听到黑了天，大人找来。

应该是公元一九七八年吧，那年刚上小学。听评书听得入了迷，天天去。光去，人家就烦了，总是早早的关门，又不敢去敲门，在人家门口等一阵子，回到家跟娘求，要收音机。家里哪有钱买收音机呢，娘烦了，就说跟你爹要吧，看你爹不打你。一句话，堵死了不切实际的想法，心里直恨恨地，只得去碾屋里曾故事听。

其实，大人们很反感俺们小孩子，嫌吵，就对俺们会很不友好，恶语是经常的，甚至还打骂，很多孩子都哭着离去。碾屋不让进去，俺们就挤在碾屋门口。这样，大人们就很愿意，门口有孩子们挤着，冷风就进不去，屋里就暖和些。有时候，大人们在碾屋里玩到很晚，俺们也跟着玩到很晚，都彼此看不清了，最多也就闪亮着几个烟头，还都不回家。回家干啥呢，也没事儿，就是睡觉，不睡觉，点着个煤油灯还浪费油。真要是屋里点着灯，那也是女人在纳鞋底或是纺棉花，这个时候可以借个光玩会儿。

俺家里，一到冬天，还有太阳光儿，娘就让俺们躺下，屋里冷，躺在被窝里暖和。睡不着，娘就给俺们讲故事，唱歌。娘不善于讲故事，也就是讲《牛郎和七仙女的故事》、《貔虎子娘》、《秃尾巴老李的传说》，再就是教俺们唱喳儿，“小老鼠，上东台，偷油吃，下不来，让老奶奶抽了一鞭子，滚下来……”还有“扇子有风，拿在手中……”也就是这些了，唱歌应该是娘的长项，啥《北京的金山上》、《十大姐》、《小白菜》等，还有很多，都想不起来了。生活紧时，娘曾经和姥爷去南山里唱歌讨饭，姥爷拉着二胡，大姨和娘轮流唱，讨得干粮就多……

农村土地改革后，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，允许做买卖了，村里人没有再歇冬的，干建筑队、搞运输，做小买卖，各忙各的，都在忙着发家致富，要是谁在家闲着逛街，就都会看不起他，骂他二流子，被人看不起，媳妇都说不上……

可是，有时候，我却很留恋歇冬的那个时代，虽说穷，可人都很淳朴，很有爱心，一家有难，百家伸手，不管是程姓、王姓、还是高姓，都当成自己的事那样上急。就说村里一个孩子得了尿毒症、要换肾，七八万的药费，村里人听说了，哪怕自己紧着，也都把钱送去救急，没有谁组织……

人心好，穷点过得也舒坦。当然，我不是说过去就比现在好，我只是怀念过去歇冬的日子，怀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农生活，怀念小时候的家……

王子营

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